国籍与户籍分离的尴尬
龙登高(清华大学华商研究中心,教授)
国籍与户籍,一个人分属于两个不同国家,有中国国籍但无境内户籍。
护照与户口(或身份证ID)分离,有中国护照却没有中国户口甚至身份证;
“国民”与“居民”分离,作为中国国民,却不是境内居民,甚至本人(及其父母)从来没有到过中国境内。
“国”与“家”的分离,何其惆怅,令人困惑。
一
这种现象貌似诡异和悖论,但并非特例;反映了特殊制度下移民及其后代的尴尬与无奈,折射了全球化时代规则与制度的磨合与困境。大体两类华侨仍在这种困境中挣扎。
第一类是20世纪后期出国的新移民,包括一些未加入外国籍的海外高级人才;他们已经获得了所在国的永久居留证(包括该国户籍或ID,或绿卡),但因为各种原因仍保留中国国籍和护照,然而中国户籍、户口与身份证已经失效或被注销。此类华侨不少在跨国流动中变现人力资本,属于所谓跨国华人(刘宏2014)。与此相似,一个家庭几个成员分属二三个国籍,拿着不同护照旅行的现象逐渐增多。
第二类可称为“世代华侨”,出生在外国,甚或世代居住在外国,至今已是第二、三代甚至第四代移民,仍然保留中国身份的华侨群体,以韩国、日本华侨为代表,在东南亚等国也有少量存在。他们拥有“中华民国”(ROC)或“中华人民共和国”的护照,但可能从来没有踏足过中国台湾与大陆,无从拥有中国户籍与身份证,在国内已经几乎没有任何权益,基本的生存条件也不具备。他们的户籍在居住国,却没有国民待遇。
他们以其护照可以进入中国,但在中国不能享有居民的合法权益;没有国内户口和身份证,国内的待遇、福利与权益都与之无缘,而且旅行、投资都寸步难行。就其生活与工作而言,他们还得“回”到其移民的国度——那里才是他们的“家园”,享有居民的权益;但不是那里的国民(通常通常没有选举权)。而在中国,他是名义上的国民,但不是居民,已经没有其家园。
譬如韩国的世代华侨,孩子在当地中文学校就读,但没有户口怎么能参加中国高考?他们又不能以留学的形式来中国高考就读。与此相反的是,有人可以通过投资移民或特殊国家的政策获得外国国籍,几年之后就可以享受到外国留学生的优惠待遇。
二
“世代华侨”的问题与诉求。
韩国、日本等国的世代华侨,没有或不愿意申请所在国国籍,而一直持有“中华民国”国籍与护照(以下简称ROC护照)。但这类护照与台湾本岛户籍持有者的护照仍有区别,即护照上没有台湾身份证号码与户籍地址,不少人甚至从来没有去过台湾,也不认同自己是台湾人。他们的中国认同非常强烈。他们回国时,持专门旅行证,但从事各项活动时遇到不便,与其实际身份不相匹配。
1)他们持有的ROC护照在中国大陆不能作为有效证件,其旅行证有效期只有两年,在国内几乎不能办理银行等业务,不方便从事投资等经济活动,甚至住旅馆也遇到麻烦。
2)当ROC护照在世界多数国家纷纷免签时,韩国、日本华侨的ROC护照却不能享受同等待遇,不能获得免签。祸不单行的是,韩国、日本护照也纷纷免签,因此这些国家在韩国、日本的大使馆不再办理签证服务。于是持ROC护照的韩日华侨只得前往其他国家去办理签证,地理距离最近的是菲律宾、蒙古。然而这还具有不确定性,有人到蒙古国办好了签证,却被通知需要注销,需改赴菲律宾另行办理。
3)中国政府考虑到他们的实际情况与特殊性而放宽了有关政策,譬如现在这类华侨有人开始同时持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。但由于没有国内户口,中国护照在国内又不是有效证件,也不能办理相关事务。
4)回国留学时,他们不能享受外籍留学的优惠政策,而只能以台胞身份参加港台联考。尽管他们在韩日接受中文学校的基础教育,但毕竟不是同一体系,水平也不能与台湾学生相比。
三
同时持ROC护照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者,甚至同时持有中国护照与他国护照者,在法理上不成立,但现实中暂时也可以被默许,至少容其有一个过渡阶段;也理应为其国内权益提供便利和保障。
“法理”基于旧的制度,政策上应该相机调整;“学理”上则有很大的探讨空间。
其一,冷战时代的国籍与户籍制度需要调整。
国籍,有的基于血统原则,有的基于出生地原则;中国似乎二者都不是,设置有世界最高的国籍门槛——在中国的外国人生育的孩子不能选择中国国籍;而在外国的中国人生育的孩子,也不能在外国办理中国国籍手续,就像韩国日本的“世代华侨”一样。而且,一旦退出中国国籍,似乎再也不可能恢复。
绿卡或永久居留证在中国可以说刚开始实行,也是世界上门槛最高的;事实上,中国也没有准备好接收外国移民的制度安排与国民心态。
在全球化时代,人口的跨国流动日趋频繁,国籍与永居权的概念与政策必然与时俱进有所调整;各国争夺人才的措施与制度安排也将逐渐突破旧有的障碍。
其二,就“跨国华人”或“世代华侨”而言,其国家认同、身份认同、文化认同、家庭认同之间的交叉与冲突,发人思考,或催发学术解释的创新。譬如,
在一个人身上,政治含义上的国家、成长与文化层面的国家、生活与事业层面上的国家,交叉相异而汇于一身;与此类似,血缘层面的民族、政治概念中的民族、国境范围的民族、生活与事业层面的民族、文化层面的民族,各不相同却集于一体。其个体感知与认同,错综复杂,将逐渐冲击着传统国家与民族的边界与内涵。
与“有国才有家”的传统观念不同,“有家无国”、“家、国分离”、“一家跨国”、“多国一家”或“跨国流动的家”等不同现象,将重新诠释“国”与“家”的内涵与关联。
(初稿)